晋扬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,她把晋扬的性格塑造定型的很好,晋苇虽然私心向着自己亲妈,但也不得不承认,带孩子这事儿,还是老亲家在行。
他们姐弟四个,虽然一个妈生的,但却有五六位不同的乳母。母亲年轻时工作忙,下崽子就跟匆忙随便下顿饺子似的,那时候哪有什么计生用品,孩子怀了就生,即使生了,母亲也根本没功夫亲力亲为带在身边。父亲母亲都跟着伟人一起闯革命,革命点是流动的,有托儿所的,他们姐弟一两个月大就被丢去托儿所;革命点没托儿所,要么事先托在亲戚家,一年两载都可能见不上母亲,要么就是在队伍里东一家、西一家,认了许多叔叔婶婶当干爹干妈,吃百家饭长大。
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,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,她都没自己亲自带过孩子,会带刚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孙子吗?小孩儿刚出生,身子软绵绵、滑溜溜的,小嘴儿就跟稻秆空心眼儿那般小,这么小的孩子,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,妈敢上手抱?
晋苇不禁打了个哆嗦,那画面,她想都不敢想。
晋苇不是想抹黑母亲,她承认母亲拥有许多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优秀品质,但……呃,术业有专攻,她的母亲只是在带娃的事上,不太擅长而已。
“好吧,说回正事儿,刚刚上病房来的路上,这里的院长汇报说,你的伤再过半个月铁定没问题了。我听说车今天修好了?到时候他们派个司机载着你开回京城,你不许再自己亲自开车了。还有,等你伤好了,你必须要乖乖去单位报道,别再让我们这一大圈子长辈替你操心了,听话,啊?你是个孝顺的孩子,应该知道我们这些讨人嫌的老家伙都是为了你好,你这工作,外头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求之不来。别任性了我的小爷,现在形势一天一个样,迷糊死了,咱们中国地广人口多摊子实在太大,将来要走什么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,再往后几年,大学生还能不能一毕业就顺理成章分配工作,还两说。”
晋苇这番话着实有先见之明,确实,八十年代小小中专都能毕业包分配,而在林夏青生活的年代,博士生为了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都得绞尽脑汁卷破头。
晋扬恍若未闻,开始据理力争:“二姑,咱们家祖往前数一二百年,太爷的爹就已经顶戴一品花翎,传到我爷爷这辈儿,他和我大爷二爷几个姑奶,为了革命千秋大业,有搭上性命的,有终生未娶未嫁的,半部近代史,凡叫上点名头的,大多不是和我们家做过姻亲,就是攀扯点交情。够了,真的够了,这份荣耀还要怎样煊赫?家里头全都是你们这些阳春白雪,曲高和寡寒气逼人,我这辈子却只想做个不咸不淡的普通人。您不知道,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说有多难,又有多渴望。”
晋扬长叹道:“有时候我也挺埋怨老天,我有的,别人没有,而旁人最轻易拥有的,比如父母双全、一家人其乐融融,我却从来没有。”
晋苇心疼侄子道:“也别怨了,都是命,你该珍惜你拥有的。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单位报道了,你怕你像你爸那样,从此走上一条永无止境的斗争道路。但人要想往上爬,哪有不流泪不流血的?生在这样的家庭,普通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,这辈子除非你换干净身体里的血,从此和晋家基因没有半毛钱关系,否则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上班,走你该走的路。”
晋扬苦笑:“我该走的路?一条被你们设计好的路?现在都什么年代了,南边那些个体户随便捯饬生意,一年都能弄上好几万,说句歹话,您和我爸,一年工资都不见得有二万,可那些做生意的,动动手指头,有可能一个月挣掉你们一年的工资!”
晋苇神情不屑:“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靠工资吃饭,是有使命的。”
晋扬当然知道,钱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,当初北平博物院成立的时候,太爷随手一捐,就是小半座馆。就算是现在,祖上传下来的家业,随便挑一件出来拿去典当,也够他吃半辈子了。
晋扬顺势接话:“对呀,你们是有理想有使命的,使命留给你们,那些沾惹铜臭味的俗事儿就交给我。”他希望此生做一个富贵闲人,日子一日复一日,平淡又无奇。
晋苇气噎,真动起气来:“掉钱眼儿里去了!你这些混账到家的话,我只当没听过,千万别叫你爸听见,他下手没轻没重,虽然就你这么个儿子,但你任性断他指望,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会手软。”
话已至此,晋扬不得不把老祖宗搬出来,有恃无恐道:“我奶都没你们这么迂腐,她老人家听我说立志当个普通人,乐呵呵的,只说平平淡淡才是真,做个平平安安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。人活一世,怎么样都是一生,自己满意就好。”
晋苇瞪眼,不服气道:“那是她见了你这张祸水做的脸,想起她最得意的小儿子了,心软。你奶奶年轻时候唯一亲自奶过一阵儿的孩子,就是你小叔。再过两年,你就该到他没了的年纪,可怜见的情种儿,你爷爷逼他跟那破落户了断,他伤心狠了连夜逃出家去,才在路上出的事。你奶奶也怨你爷爷把事做的太绝,害她失去最心爱的幼子。你和你小叔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,你现在就是去偷去抢去掳,你奶奶都没有不依的,她只要你好好的,别的她才什么都不管。”
晋苇也奇怪,母亲年轻时候,明明教育子女那么有原则那么严苛,怎么到了孙辈儿隔代亲,那些不可打破的原则和规矩,就全乱了套。
家里这几个孩子,现在各个被母亲宠得难以管教,晋苇不禁开始脑壳疼,有家里的老太后给晋扬坐庄,二哥这回想要管教孩子,那真是难弄了。晋扬不肯去单位报道走仕途,难道还能拿枪杆子顶在他脑袋上逼着去不成?
二哥的事儿,她懒得掺合,侄子的事,她又舍不得放手不管,这对天生克星的父子俩真是磨死人。晋苇索性决定装死。
反正这家是要不太平一阵了,一切事情,等晋扬把伤养好了回去再说。这会儿说重话,跟孩子置气,不是害他养个病都没安心么。
晋苇自我消化一阵,已经决心先把这一团乱的毛线扔一边去,现在冷处理,比什么方式都妥当。
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老同学编选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,此时的晋苇,仿佛又变身回那个无比宠爱侄儿的姑姑,她像从前那样,无论出差去什么地方,只要归家,皮包里总有一份精心为晋扬准备的礼物。
“晚上六点我还有个饭局,推不掉,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。喏,杭城国宾馆新设的外文书店专供外宾的,我看了,里头有一篇是你喜欢的哈代写的,慢慢看,在病房里打发时间用吧。书里还夹着几张外宾送的外汇券,本来这些东西我向来不要的,但想起来上个月你说要弄一台海鸥135,小舒受你撺掇,嚷着也要一台,我手头没这么多外汇券,你姑父那边一大家子亲戚,平时就各个张着大口等着,回头知道我手里头还有,又要说我偏私娘家。你也别叫小舒知道我给了你,回头她该骂我这个妈胳膊肘净往外拐。”
晋扬闻弦歌而知雅意,立马保证说:“小舒也要?那简单,正好我一次性弄两台,一台送给她。嘿嘿,姑,你放心,我只说外汇券是我想办法弄的,绝对和你无关。”
姑侄两个战线又统一了,晋扬挤眉弄眼搞怪,逗得晋苇格格发笑捶他,病房里有说有笑,一点儿嗅不到刚刚推心置腹时的剑拔弩张。
晋扬眼睛掠过墙根儿那一堆晋苇从杭城买的吃的用的,突然问道:“姑,你没从杭城弄点杭丝什么的吗?”
晋苇觉得他的话问的怪,丝绸锦缎向来是女人所钟爱的东西,晋扬一个大小伙子,问起这个,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了?
“你问这个干嘛?”晋苇低头往皮包里翻,翻出来一个长条方盒精美的纸壳子包装,上头印着江南三月的烟柳,矗立在翡翠揉成的西湖边上。
春如线,柳姑娘甩起她的大长辫,纸盒上的柳树腰肢婀娜,袅袅荡荡,令人很是赏心悦目。
晋苇打开盒子,露出来里头的绿丝巾,宝贝地说:“杭城卫生局送我的伴手礼,说是市面上没有的高密支数,你看这光泽,确实和一般的丝绸不一样,就跟浸了月华似的,像极了一颗会发光的夜明珠。”
晋扬两手一摊,递到晋苇面前,乞求说:“送我吧?我有用。”
从小到大,只要晋扬开口,晋苇没有什么不给的,不过事出有妖,晋苇不得故意刁难一番:“丝巾是女孩子用的,你拿去送什么人啊?”
晋扬坦白道:“我住院这些日子,得亏同病房的病友家眷照料。前些天我看见有人穿了一条杭丝做的裙子,那裙子着实好看,见识了杭丝的美,太令人难忘了。我平时在医院躺着,腿脚不便又出不去,实在买不到什么好东西送人。姑姑,你这条丝巾,我和你买,用来送给平时照顾我的女孩子再好不过了。”
晋苇扑哧一笑,搡他道:“逗你玩儿的,平时就是个悍匪强盗,现在一条丝巾,倒较真儿和我客气起来了。”
把纸盒子大方往他手里一塞,总算有点良心记起自家的贤夫,捂紧皮包说:“他们还送了我一把王星记的折扇,给了你丝巾,这个就不能给你了。你姑父平时喜欢手里拿着折扇装斯文,这把扇子我是准备留给他的。”
晋扬被秀了一脸酸溜溜的中年夫妻恩爱,捏起鼻子说:“您快用晚饭去吧,主角不登场,累坏配角在台上撑场,别叫人家一桌子人等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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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苇刚从病房里头出来,秘书就小快步走到她身边报告说:“晋司,刚刚您在里头处理家事,外头有一个姑娘要进去替晋扬的腿做复建,我怕她贸然进去打搅到您,就让她先去那边的椅子上等着。”
秘书抬起手,往不远处的长椅位置一指,那上面正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,姑娘身上流光浮艳的杭丝,是那般熠熠生辉,更加衬得人比花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