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娟听不见电话那边潘小瑛说的什么,但只根据文乐渝在这边说的话,也能猜到一个八九分。
所以一向闷性子的她,还是嘟囔着抗议道:“嫂子,我哥当初跟我说好了,给我宽限到二十五岁的,另外我自己会开车,就不。。。
夏日的热浪在午后达到顶峰,阳光如熔金般泼洒在街道上,连树影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。林秀兰站在厂门口等阿强放学,手里攥着一瓶冰镇汽水,瓶身沁出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,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臂。身旁几个接孩子的妇女说说笑笑,有人递来一把蒲扇,她笑着推辞:“不热,我站这儿有风。”
可她心里并不平静。
昨天晚上,她做了一个梦??不是父亲被批斗的旧梦,而是梦见自己站在法院门口,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材料,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。门卫冷冷地看着她:“你这案子早过了时效。”她急得满头大汗,想喊,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。惊醒时,窗外月光正照在墙上那张平反文件上,字迹清晰如刻。
她知道,这不是偶然。
自从父亲的碑立起来后,她心里那根绷了十几年的弦,并未完全松弛。相反,它变得更紧了??仿佛某种责任已经从“为父昭雪”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。她开始留意街坊邻里间的闲谈,谁家老人当年被打成“投机倒把”,谁的父亲在劳改农场病逝未能归乡……这些碎片般的叙述,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记忆里。
三天前,她在菜市场碰见了老邻居李婶。李婶原本是供销社会计,七九年才从下放地回来,儿子至今找不到正式工作,只在搬运队打零工。两人寒暄几句后,李婶忽然压低声音:“秀兰啊,你说……像我们这种人,还能翻案吗?”
林秀兰心头一震:“怎么不能?政策明明白白写着,凡属错划、错判,均可申诉。”
“可我们没证据啊。”李婶苦笑,“当年那些材料,都被烧了,抄家的时候一张纸都没留下。”
“只要有证人就行。”林秀兰立刻说,“我去区纪委的时候,他们让我找知情人作证。你想想,当年处理你案子的是谁?有没有还在世的?”
李婶怔住了,眼里闪过一丝光,又迅速黯淡下去:“人都散了……再说,谁敢替我说话?”
林秀兰握住她的手:“你先别放弃。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,要是你想试,我就陪你去跑一趟。”
那天晚上,她翻出自己当年整理的申诉流程笔记,一笔一划抄了一份新的,连信封都写好了地址:市信访办、区纪检委、政法委接待处……每一条路径,她都走过一遍,清楚哪里要盖章,哪里需要介绍信,哪些部门推诿最多。
她把这份资料寄给了李婶,还附了一句话:“我不帮你打赢,但我陪你走完。”
一周后,李婶来了电话。声音颤抖:“秀兰,我想试试。”
于是这个星期天,林秀兰带着她去了区纪检委。大厅里人不多,空调嗡嗡响着,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。她们排队取号,填写表格,提交申请书。工作人员接过材料,扫了一眼抬头:“这类历史遗留问题,我们现在不主动受理,得看上级指示。”
林秀兰没有动怒,只是平静地说:“我知道你们有规定。但我们不是来闹事的,是来请求组织复查事实的。如果不能受理,请出具书面答复,我们可以向上级反映。”
那人看了她一眼,眼神有些复杂,最终还是收下了材料。
走出大楼时,李婶的眼圈红了:“谢谢你,秀兰。哪怕最后不成,我也觉得……心里轻了些。”
林秀兰拍拍她的肩:“只要迈出第一步,就不算输。”
回家的路上,她路过文化馆,看见门口贴着一张新公告:《关于开展“落实政策回头看”专项工作的通知》。她驻足读完,嘴角微微扬起??这是她上次参展后,那位退休公安干部向市委写的建议信促成的结果。如今,终于落地了。
她掏出笔记本,在空白页写下一行字:“火种已播,静待燎原。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林秀兰的生活依旧忙碌。但她多了一项“副业”??每逢周末,总有三五个陌生人登门拜访。有的是听闻她事迹辗转找来的,有的是通过居委会介绍来的。他们带来泛黄的照片、残缺的日记、亲人临终前的遗言。她一一倾听,帮他们梳理时间线,教他们如何写申诉书,甚至陪他们去医院调取档案。
有一次,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哭着跪下:“我妹妹死在牛棚里,才二十三岁!没人给她一个说法!”林秀兰连忙扶起他:“别这样,咱们一起想办法。你妹妹不能白白死了。”
她开始在家中设了个小档案柜,按姓氏分类存放这些人的材料。每晚哄阿强睡下后,她就坐在灯下誊抄、整理,常常熬到凌晨。陈卫国劝她歇歇,她摇头:“我现在有力气,能多帮一个是一个。等将来老了,想动也动不了了。”
陈卫国不再多言,只是默默把家里的煤炉修好,给她煮一碗热汤面,轻轻放在桌角。
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,阿强放学回来,书包还没放下就嚷嚷:“妈!我们班新来了个转学生,叫赵小兵,他爸原来是中学老师,也被打成了右派!”
林秀兰正在切菜的手一顿:“哦?他跟你说了?”
“说了!”阿强眼睛发亮,“他还带了一张他爸当年戴高帽游街的照片!我看哭了。我就告诉他,你外公也这样,但现在有碑了,清白了!我还说,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妈,她最会帮人了!”
林秀兰愣住,随即笑了:“你倒是当起中介来了。”
“我不是中介!”阿强认真道,“我是传承人!”
她心头一热,差点落下泪来。
第二天下午,赵小兵真的跟着阿强来了。瘦瘦小小,穿一件洗得发灰的的确良衬衫,说话声音很低,眼神总是躲闪。他从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老照片,其中一张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被五花大绑站在台上,胸前挂着“反动学术权威”的牌子。
林秀兰仔细看过,问:“你爸现在在哪?”
“在乡下教民办小学,一辈子没转正。”男孩低声说,“奶奶说,要是能平反,就能补工资,还能进城落户……姐姐就能考上中专了。”
林秀兰沉默片刻,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份《申诉指南》,又翻出自己当年的证明复印件:“这些你拿回去,让你家人看看。如果有困难,随时来找我。”
男孩接过纸张,双手微微发抖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挤出一句:“谢谢阿姨……我会记住您的名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