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谌番外—人世无缘同到老
1998年隆冬,一辆崭新到发光的红旗车驶进柳条胡同。
满天盐粒落下的雪花中,庆云挑开门帘迎着人进来。
“我家老太太不日要在玉台楼那边过寿,您的班子在京平算数一数二,所以我特来邀请。”
男人落座后端起盖碗呷茶,说完这话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定金,补充:“不过只要孩子,大人不去。”
庆云打量对方一眼,谦虚着同他迂回,“我们班里的这些孩子恐怕还上不了您家的台面,若万一不合您家老太太的意,那岂不是……”
“这么说,班主你是不愿意接这份差事了?”
“没有没有,我当然愿意。”庆云赔笑,用眼神示意身侧拿壶的人再次续上茶水,她不放心地试探:“不知这老太太是想听点什么戏呢?”
男人没再端起茶杯,抬头望着对面厢房里接二连三发出练声动静的孩子们。冬日里冷风刺骨,这群声音却清亮亮的好听。他笑着回看一脸不解的庆云,又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沓钱币。
“唱什么不要紧,重要的是啊,要新鲜有趣。”
庆云思虑再三,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份差事。连着一周都给这群孩子们突袭,练戏练到深夜。
阳历年前三日,下了定金的人专门包了几辆车过来接他们。
向谌年纪最小,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着车子把他们从这处凋敝挤簇的老城区开至一望无际的繁华之地。
他刚五岁,连记事都还不太清晰。
稍大点的师兄师姐叽叽喳喳说了一路,从门口行至湖面时讲了许多许多。诸如——这处园子当年是皇家之所,古今轶事多得多,如今不对外开放,能来这里办寿辰的人不单单只是因为有钱,更多的是权势滔天。
向谌穿着师父给他们新买的戏服,棉鞋踩在地面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他低头看着路面上的鞋印,走在一旁的舒绿伸出胳膊推了推他。
“小铃铛,你觉得这漂不漂亮?”
这名字是师父给他起的艺名,向谌觉得不算好听,但班里人人都这样叫他,时间一长他也就没什么不习惯的了。
“漂亮。”
舒绿笑了笑,睫毛抖着眨动几下,她感叹出声:“我长大了要是也能在这吃一餐饭就好了!”
向谌听到了却没顾得上回答,一双眼睛滴溜溜随着大家的目光四处去看。雪虽然早就停了,天也黑了大半,可是园子里四处都亮着灯,任何地方都是一副漂亮的景象。
队伍最前的人领着他们一群人进了湖前的一栋主楼,越过几道金碧辉煌的楼梯总算进到包间里。屋内布置的古色古香,乌木漆面屏风右侧是一张又大又圆的桌子,最中间摆了盆红色梅花。
向谌谨记着师父临来的嘱托,跟随着师兄师姐一起将头低下。
主座上是位贵气的老太太,手腕上戴了两条帝王绿翡翠镯,衣服上是暗纹刺绣。
“老夫人,这班小戏是我新为您找的,班主有些手艺,您听听看。”
那老太太慈眉善目,抱过邻座穿了一身红色花裙的女童,笑着摸上她的脸,“那就让我们棠丫头替奶奶选一个吧。”
那女童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的年龄,雪白的脸圆汪汪的眼睛,脖子上戴了个跟老太太同样种水的平安扣,不笑也好看,只是表情有些木讷,任旁人怎么逗她都开心不起来。
向谌因为好奇也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所以频频抬起眼打量,小孩子的目光直白又明晃晃,他刚抬起头就措不及防跟她对上眼。
沈斯棠顺着奶奶提示的方向看向屏风这旁,只一眼就看到人群中个子最小的向谌。她慢悠悠伸出手,指向同样呆滞木讷的一张脸。
“就他吧。”
他在那晚得了许多打赏,临走时还被人塞了一口袋满满当当的巧克力和糖果。
那是他们人生最初的第一面,向谌不知道她的名字,沈斯棠同样不记得他那张脸。
宿命是缠绕来回的丝线,死死将两端狠狠裹缠。
新年一过,蒋文珠匆匆赶了回来。
她查到戏班在沈家人面前唱过戏,借着给向谌买新衣的由头将他从大杂院带离。
向谌欢喜地跟在她身后,有好几次想要拉住母亲的手却都被蒋文珠躲开了。她抱着他来到一处公寓,狭窄的屋子被窗帘隔绝毫无光线,正中央的墙边桌的蜡烛旁摆了两个骨灰盒。
蒋文珠把他放到地上,拿起其中一个骨灰盒放到向谌面前:“这是你妹妹。”
他年纪小,被屋内毛骨悚然的气氛吓到,下意识往后缩了缩。
“妈…我害怕。”
蒋文珠眼神冷下来,迫使他的手摸到盒子上的花纹,“有什么可怕的?你妹妹是被人活活害死的,你身为我的孩子,是不是要为这个你没见过面的妹妹报仇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