监刑太监那尖利的声音,如同冰锥,刺破了庵堂内短暂的、虚假的安宁。“化为白地”西个字,在狭小的禅房里回荡,带着硫磺与死亡的气息。
仪琳挣扎得更厉害,却被黛玉用力按住肩头。“别动,伤口会裂开。”黛玉的声音很低,却异常镇定。她转向惜春,发现这位西妹妹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,嘴唇紧抿,那双总是枯寂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惊怒,以及一丝……被侵犯了最后领地的绝望。
“他们……真会放火?”惜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她可以漠视自身的生死,但这庵堂,这佛像,这她选择了用以隔绝红尘的一方净土,若被付之一炬,那她的“空”,她的“断”,又该寄于何处?
“东厂行事,有何不敢?”黛玉走到窗边,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。影影绰绰的人影更多了,有人正在搬运着什么,想必是引火之物。那监刑太监骑在马上,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阴戾。
一炷香的时间,像悬在头顶的利剑,正在缓缓落下。
黛玉收回目光,看向墙角那奄奄一息的炭盆。她走过去,毫不顾忌僧袍的洁净,蹲下身,用一根细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几块暗红的炭,然后拿起几片干燥的松明子,凑近,轻轻吹气。
微弱的气流拂过将熄的炭火,一点红星顽强地亮起,终于,舔舐上了松明。橘红色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窜起,驱散了一小片黑暗,也映亮了黛玉沉静的侧脸。
惜春看着她这番动作,眼中闪过一丝不解。
“炭火虽微,能暖人身,也能烹药煮食,延续性命。”黛玉没有抬头,声音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佛前灯焰虽弱,能照亮佛像,给人一丝心安。它们的存在,并非毫无意义。”她添了几块惜春储备的、舍不得多用的木炭,火势渐渐旺了一些,禅房里有了些许暖意。
“就像我救赵无咎之母,”黛玉站起身,目光湛然地看向惜春,“当时只知她是濒死之人,不知其身份。救她,是遵从本心,是医者之道。这举动,如同拨弄这炭火,或许微弱,却在那位赵千户心中,留下了一点‘暖意’,一点‘光亮’。正是这点暖意和光亮,让我们得以逃到这里,也让外面那些番子,此刻不敢轻易冲进来。”
她走到桌边,拿起惜春刚才取出的伤药陶瓶,又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,里面是几包她沿途采集、简单炮制的药材。
“仪琳的伤,需要更好的药。这庵里可有小锅?”黛玉问道。
惜春怔怔地看着她,下意识地指向柜子下层。
黛玉取出一个不大的陶锅,熟练地将几种药材搭配、折断,放入锅中,又倒入少量干净的积雪。她将陶锅架到了那盆终于旺起来的炭火上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惜春忍不住问。
“熬药。”黛玉回答得理所当然,“外面的威胁是一回事,仪琳的伤是另一回事。不能因为刀架在脖子上,就放弃治疗。只要还活着,只要还有一口气,该做的事,就要做。”
药味渐渐在禅房中弥漫开来,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冽,与佛前残存的香火味、与屋外的风雪肃杀之气交织在一起,构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氛围。
惜春看着黛玉忙碌而专注的身影,看着她被火光映照得不再苍白、反而透出某种坚毅光泽的脸庞,心中那座冰封的堡垒,似乎在咔咔作响。林黛玉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需要被呵护、容易凋零的绛珠草了。她在绝境中点燃炭火,她在刀兵下熬制药汤,她……在行动,在用一种最朴实无华的方式,对抗着即将降临的毁灭。
而自己呢?自己除了固守着这所谓的“清净”,除了用冷漠来武装内心的恐惧,还做了什么?
“你……”惜春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干涩,“你不怕吗?”
黛玉搅拌药汤的手顿了顿,没有回头。
“怕。”她轻声说,承认得坦率,“怎么会不怕?我怕死,怕仪琳因我而死,怕……辜负了李师父的教导,还没来得及用这身医术做更多事。”
她转过头,看向惜春,眼中竟有一丝极淡的笑意,如同冰雪覆盖下挣扎出的绿芽。
“可是怕有用吗?眼泪有用吗?西妹妹,我们如今,就像这锅里的药。被命运之火煎熬着,要么被熬干,化为灰烬;要么……熬出药性,去治愈些什么。”
陶锅里的药汤开始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,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,模糊了黛玉清瘦的身影,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明亮。
惜春望着那水汽,望着水汽后那双不再只有哀愁、更充满了生命力的眼睛,第一次觉得,自己所谓的“看破”,或许只是一种不敢面对煎熬的……逃避。
庵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,但那一炷香的时间,仍在无情地流逝。而庵内,一锅汤药正在沸腾,一颗冰封的心,正在无声地融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