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和解
深秋的午后,阳光变得稀薄而温柔,透过已经开始稀疏的梧桐树枝桠,在落满金黄叶片的小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清新气息,带着一丝凉意。这条僻静的小径,仿佛与世隔绝,只有风过时,树叶发出的沙沙轻响,更添几分静谧。
李卫宁和念念并排坐在一张老旧的长木椅上,中间隔着一段礼貌却冰冷的距离。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薄膜,笼罩在两人之间,只有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,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。
李卫宁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层层叠叠的落叶上,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,她想象着那个从念念口中、从故纸堆里、从后人叙述中拼凑出来的“王雨然”的一生——一个年轻女子,在战火纷飞的年代,爱上了一个身份特殊的男人;经历了短暂的甜蜜,然后是漫长无望的等待;最终在误解和怨恨中,孤独地走完了一生,至死都以为被心爱之人抛弃。
孤独终老……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,轻轻刺了一下李卫宁的心脏,带来一阵细密而深远的酸楚,她无法想象,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和荒凉。那再也无机会去安抚的痛苦,让李卫宁的心中泛起一片巨大的、空茫的荒凉。
就在这时,一只微凉而略带颤抖的手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覆盖在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。那只手曾经被她无数次握在掌心,曾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过她虚假的温暖和支撑,也曾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入深渊。李卫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但没有立刻抽回。
念念感受到她手背传来的冰凉,那是一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,让她自己的声音瞬间就哽咽了。她用力握紧了那只清瘦得几乎硌手的手,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,尽管她知道,有些寒冷,并非来自体外。
“卫宁……”念念的声音沙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卑微的乞求,“我欠你的……就让我用剩下的时间,来弥补一点点,好不好?让我来陪着你,照顾你……就像……就像你曾经照顾了我二十年那样……”
李卫宁没有看向身边的念念
李卫宁的眼神里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仿佛看透了世事轮回的悲伤。她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:
“弥补?”她重复着这个词,嘴角牵起一抹极淡、却无比苦涩的弧度,“那……李子明,又该如何去弥补,那个等了他一辈子、最终含恨而终的王雨然呢?”
这句话,捅开了念念心中那个最柔软、也最疼痛的伤口,“雨然不要子明补偿!雨然什么都不要!”念念的情绪瞬间崩溃,她猛地扑进李卫宁的怀里,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,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李卫宁,放声大哭,积压了两世的委屈、悔恨、爱恋与绝望,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,“雨然只要子明回来!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!!”
她的哭声撕心裂肺,充满了无助和跨越了生死的悲恸。
李卫宁被她抱得生疼,沉默地承受着这沉重的情感宣泄。她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剧烈颤抖,能听到那哭声里蕴含的、足以摧毁灵魂的痛苦。她的心,也跟着一阵阵紧缩。
她任由念念抱着,直到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抽噎,才用轻轻开口:
“可是念念,我不是……李子明。”李卫宁心中痛苦万分,“念念,放手吧。也……放过你自己吧。”
念念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深的恐惧,猛地摇头,更加用力地抱紧李卫宁,仿佛一松手,她就会彻底坠入虚无:“不!我不放!李卫宁,我爱你!我是爱你的!”
李卫宁悲凉地笑了,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,指缝间有冰凉的液体渗出,“你爱的,是你自己那份放不下的执念啊……”
李卫明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慈悲,“念念,用我的二十年……换你一个执念,换你一个解脱,好吗?”
念念张了张嘴,如同被扼住了喉咙,无法呼吸,更无法回答。
二十年……从青春到中年,一个女人最黄金的岁月,李卫宁全部的人生轨迹,都因她而彻底颠覆、支离破碎。这代价何其惨重?而最终,她没有任何要求,只求能求“换”她放下一个执念?
这个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狠狠刺入她的心脏。
看到她的崩溃和无法回答,李卫宁的心中也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释然,“念念,”她第一次,用了一种近乎长辈的、带着疲惫却异常温和的口吻,叫出了这个她曾无比熟悉、又曾无比恐惧的名字,“是时候……真正开始你王念的人生了。”
“忘记王雨然,忘记李子明,也……忘记李卫宁吧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,“你还这么年轻,你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。不要把生命和情感,再浪费在这场早已注定了悲剧结局的轮回里了。”
“去重新开始吧。为了你自己。”
说完这番话,李卫宁最后深深地看了念念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辨,有牺牲后的虚空,有彻底告别后的悲伤,有对她未来的关切,但更多的,是一种使命已尽的平静。然后,她转过身,踏着满地的梧桐落叶,一步一步,缓慢而坚定地,沿着来时的小径,向着阳光更盛的方向走去。
秋风拂起她略显单薄的衣角,也吹动了椅子上念念凌乱的发丝。念念呆呆地坐在那里,望着那个用二十年苦难为她“换来”解脱、最终渐行渐远的背影,泪水滑过她的脸颊,但这一次,不再是冰冷的,而是温热的,仿佛融化了冰封两世的心湖,冲垮了那个充满怨恨与等待的旧世界,与此同时,在泪水滋养下,一个全新的,属于王念的新世界正悄然开始重塑。
金色的落叶在李卫宁的身影消失的梧桐小径尽头轻轻打着旋儿,仿佛在祭奠那被献祭的二十年,也为这场跨越两世的疯狂纠缠,画上了一个以巨大牺牲换来的、寂静的句点。